专访独立学者华生:卷入改革漩涡 从股市“回归”

2014-09-26 09:12:53 来源:中国证券网

  如果将华生61年的人生画成一个坐标,他的命运K线必然跌宕起伏。然而,假使拉伸到更大的时空维度,与华生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又何其相似。所以,被时代裹挟前行的华生说:“人只有幸运与不幸运之分。”

  在抑扬顿挫的时代旋律中,华生弹奏着属于自己的音符,它并不总是很悦耳动听,却很独特醒人。

  “独立学者”,这四个字在他心中很重很重。

  ⊙记者 殷占武 吴正懿 卢晓平/摄影 王志远

  在京城北四环外一幢普通的写字楼里,一身便服的华生显得有些清瘦,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,似与那个犀利的华生判若两人。当话匣子打开,一种逼人的敏锐与深邃的内质,从他清澈的眼神里缓缓流淌出来。

  在4个多小时的交谈中,他几乎一直保持微笑,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而此刻,华生办公室正对着的高架路上,车辆川流不息,发出喧嚣的鸣笛声。

  卷入改革漩涡

  坐在记者面前,华生的思绪倏忽间飘回30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。

  1984年,城市改革停滞不前,核心问题是价格改革。是年9月的莫干山会议上,当时年仅31岁、在社科院读研究生的华生参会,其参与设计的价格双轨制方案最终获高层采纳,中国价格体制改革由此切入了向市场价格过渡的轨道。

  价格双轨制纾缓了改革的利益冲突,使城市改革不至于演化成一场剥夺既得利益的革命。

  30年后,两鬓斑白的华生,忆及莫干山会议时若有所思:“我就那样卷入了改革的漩涡”。

  “莫干山会议鼓励学术争鸣,没有任何私利驱使,完全是开放性的探讨与争论。”华生说,价格双轨制是集体智慧,我们都只是扮演了时代的符号。

  莫干山会议开启了华生的学术之门。2011年末,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花落“价格双轨制理论”。华生坦言最看重这个奖项,“因为这个奖项由经济学界民主投票产生。”

  1985年之后,华生一步登上“庙堂”,成为改革风云人物。其时,社科院值班室常常接到来自国务院的电话,通知他几点到国务院会议室去开会或是陪领导外出考察。以至于一次有位官员抱怨说,我们汇报了半天,结果领导没表态,反而说了一句:好像华生他们的意见跟你们的不同嘛。

  “那时,尽管政治上不开放,但在学术上大家是十分积极的,争论都很干净,没有任何个人私利在里面,都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。”1986年,华生等人提出国企改革的思路,核心是建立独立的国资管理体系,国企经理人实行竞聘,实行资产经营责任制——事实证明,华生的这一思路极具前瞻性。

  上世纪80年代是个全民悸动的年代,那是一个思想繁华的时代。诗人顾城发表了成名作《一代人》: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/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。”1984年,邓小平南下,给饱受争议的深圳特区吃下一颗定心丸。这一年,王石、史玉柱、柳传志纷纷下海。

  年轻的华生则在勾画另一条人生轨迹,他顶着耀眼光环走进体制内,成为决策层的智囊,被评为首批“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”。

  其实,彼时经常出入中南海的华生,脑海里还印刻着少年时期公社大院的模样。

  华生出生于1953年,从小跟着姨父和姨妈在省委幼儿园幸福成长。1957年随着亲人双双成了右派,生活逆转。1962年开始抓阶级斗争,家中又被挖出“国民党特务”,华生成了不折不扣的“黑五类”子女,直接坠入社会最底层。

  “那个时候看见公家干部,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偷。”华生至今还记得当时怯生生地看着公社大院的神情。

  1968年,没上完初中的华生到江苏淮阴农村插队,一干就是五年多。在那里,华生无数次听到别人对他说:“你一辈子只能当农民。”但不甘沉沦的华生,在田间地头发奋读书,甚至还去图书馆偷书看。此后,华生进当地工厂当工人,闲暇时也总是背着一堆书,被厂长直呼“怪物”。

  华生回忆说,很多社会学及经济知识,就是从田埂上阅读的马列著作中汲取的,“马列追求理想,有着强烈的社会公平、平等意识,对我影响很大。”

  在社会底层的灰暗经历,使得华生对中国经济、社会问题有了深刻体悟和独到见解。这也注定了华生不是学院派的经济学家,而是接地气的独立学者。

  1977年,邓小平拍板恢复高考,华生在次年被南京工学院(现东南大学)马列师资班补录。踏进学校没几天,他的第一篇经济学论文就在《南京大学学报》发表。

  从股市“回归”

 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《双城记》的开头说:“这是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坏的时代。”

  1988年,华生饱含激情地写道:“当我们真正可以把960万平方公里版图内的这片世界有序地翻转过来的时候,我们还在等什么呢?”

  但此时,华生赴英留学的选择和其后的变故,又一次颠覆了他的命运轨迹,政治前途戛然而止。

  与其他留学生一样,远隔重洋的华生始终惦念着祖国的命运。当然,他也庆幸躲过了上世纪80年代末的政治动荡。

  1993年,感知到中国改革律动的华生回国了。他失去工作居无定所被逼下海,经历了跌跌撞撞的创业挣扎,最后还是靠从英国引进的质量和环境认证积累了第一桶金。1999年,华生收购上市公司闽福发A,一时备受瞩目。

  但华生内心的落差难以抹去。导师董辅礽说,“华生回来后异常低调,连我也不见。”实际上,多年疏于学术的华生,内心有些自卑和惶恐:“都不做学术了,怎么面对老师?”

  事业有成的华生,愈来愈清晰地听到了内心深处的呼唤。另一个“我”大声说:“当企业家根本不是你的追求。”

  不过,远离学术那么多年,华生怎么再回去?

  此时,资本市场闯入华生的视界。留学期间,华生在英国买过股票,赔得很厉害,留的两只英国股票,多年后反而赚了大钱。回国后,面对自己完全看不懂的中国股市,华生的学术好奇心被激发了。

  1996年,缺席国内学术研究八年的华生,拾笔在《证券市场周刊》连续发表了《此市盈率非彼市盈率》、《股票发行搞点社会主义如何》的文章。1998年,华生在《经济研究》上发表文章,首次提出A股含权和股权分置改革问题,呼吁尽早纠正制度缺陷,重新界定产权,用赎买流通权的办法让非流通股恢复流通。

  “这些文章发表后,除了一次被人抄袭以充论文以外,没有在理论界或证券界引起任何反响。”华生自嘲。

  这样的反差只有华生自己能体味。10年前,他还与最高决策层围坐着高谈阔论,但10年之后,他的研究成果竟石沉大海。

  但不得不承认,华生的眼光是敏锐的。实际上,中国证券市场一出生就是“缺陷儿”,其设计者暂时不让国有股、法人股流通,是基于计划经济的框架下,为回避意识形态问题而采取的权宜之计。之后,尽管意识形态方面的障碍逐步消退,却因新生市场千头万绪的利益掣肘举步维艰。

  直到2001年,华生重新进入高层视野,获邀参加了多次有关股改的座谈会。在2005年股改试点启动前,华生一直在为股改鼓与呼。

  如果说,上世纪80年代的华生是学术界的红人,那么,20年之后的华生,则拥有了千万股民“粉丝”。

  在漫长的股改争论中,华生的数篇文章激起巨大涟漪。2001年7月,他在股市接近最高点时发表《漫漫熊市的信号》一文;2005年前后,华生在《中国证券报》先后五次以头版通栏发表长篇论文,成为推动股改的洪亮声音;2005年5月,当股指逼近1000点时,华生发表《市场转折的信号》一文,断言市场将见底转折;2006年5月,即股改一周年之际,他慷慨激昂,发表了《迎接证券市场的新时代》一文。2007年随着股市不断创出新高,他连续发表“市场过热的信号”、“市场远超GDP的隐忧与警示”。2008年当股市开始从6000多点高位下行时,他又提出“这次股市调整,不是以天,不是以月,而是会以年来计量”。现在6年过去,市场仍在低位徘徊。

  华生的言论,成为资本市场不容错过的声音。但华生说:“我卷入股市和股改,多少属于误打误撞。”

  最重要的是,一个学者华生从草根的股市回来了。

  2012年,在时任总理在中南海召开的经济座谈会上,华生的身影又出现在20多年前熟悉的会议室里。

  这里有玫瑰花

  “这里有玫瑰花,就在这里跳舞吧!”华生在1998年一篇文章中深情写道。这是马克思在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一文中引用的古语。

  华生栽培的玫瑰花就是学术研究。记者问:如何给自己定位?他思忖片刻,清晰地吐出四个字:独立学者。

  的确,无论是身处体制内还是体制外,华生的学术及个性都独树一帜。不论在什么场合,华生的观点总是相当锐利,甚至口无遮拦。

  其实,华生脾气特别好。“我从小的经历告诉我,要尊重每一个人。”华生说,“我从没跟员工发过火。但出去吃饭,如果有人对餐厅服务员不礼貌,我会当即沉下脸。”

  但对待学术,华生像是变了个人。有一次参加高层座谈,当着领导和部长们的面,他尖锐地批评现行的财税和土地制度中的问题,追着某位领导一直争论到人家车门关上的一刻。最后,对方丢下一句话:“那你写份材料来给我。”回去后,执拗的华生认真写了份材料,交到那位领导手上。

  为什么要较真?“谁愿意去说领导和市场都不爱听的话呢,无非是还有点良知和判断力,不愿看着这样把社会搞乱。”华生的回答很真诚。

  学界关注的是,近期,华生正与天则经济研究所以及北大的周其仁教授,就土地改革话题展开一场论战。“事实上,这次争论事关土地改革的根本性分歧。”华生认为,现代市场经济并不是简单的自由放任,其实西方的法治和规划比我们想象得严格得多,我们不能因为偏执自己的信念,把不真实的市场经济介绍进来,当作我们改革的楷模。这样反而会误事。

  但即便唇枪舌战,华生也处之泰然:“学术界就要有争鸣,给社会多元化的视角和观点。”

  华生还是在新浪拥有44万、在腾讯拥有360多万粉丝的微博“大V”。“微博有被放大与扭曲之嫌,但也许能反作用于体制改革大门的推开。”华生写微博慎之又慎,“这可能会对社会产生影响”。有几次,由于微博文字的微小差错,华生特别致歉并更正。

  外界好奇,从价格双轨制到股权分置改革,从国资改革到人的城市化和土地改革,为什么华生总能把准时代脉搏,走在学术前沿,并影响决策层。

  华生的回答很简单:其一,对经济和发展的问题持续研究关注;其二,眼观世界、立足于中国思考和提出正确的命题并探寻解决之道。最后就是勤奋,“除了吃饭睡觉,永远都在干活。”

  对于社会各界对学术圈的褒贬,华生认为,与30年前不同,现在的学术研究主力已变成商业机构,难免夹杂利益倾向。

  “有些专家勤于走穴,我能理解,但我不会那么做。”华生坚持做时间的主人。对于外地邀请的各类演讲,一概婉拒;学术研讨会选择性参加。

  在华生眼里,关注现实的学者大致分两类:一类是否定性的,即否定现有制度乃至自己的历史,一味抱怨,除了推倒重来,提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;另一类是建设性的批评,在对世界大势和国情充分认知的基础上,批评并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问题的方案。

  华生属于后者。在他看来,中国不仅需要有向诺贝尔经济学奖冲击的理论创新,还更需要理论联系实际,能为中国转型找准问题、给出解决方案的学者。

  曾国藩有云:“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,总是无益,必须躬身入局,挺膺负责,乃有成事之可冀。”在骨子里,华生有着精英政治的思维。他说,用革命的办法改造社会,结果是不理想的,要用改善、改良、妥协、前进的改革来改造社会。

  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壤培育了玫瑰花?华生提到了两位对其影响至深的导师,一位是硕士生导师王绍飞,另一位是著名经济学家董辅礽,“两人都很有个性,为人耿直,在当时不属于特别主流的经济学家,但通过自身努力,最终赢得了社会和学界的尊重。”

  英国的留学经历,使华生看问题的视角更加宽泛更加包容,而非单一和极端。

  当然,也有人说,华生的学术独立,是以经济基础为前提。华生承认两者有一定关系,但学者需要的经济基础也并不很多。更重要的是基于经历和学习对外部世界知识和中国社会实际的把握,能够融会贯通地思考,并努力排除所有非学术的干扰。当然,他从社会最底层到国家高层的丰富经历,包括留学、经商以至另一圈子中妻子完全不同的交往世界,对他全面把握分析社会对象帮助很大。

  华生目前的学术精力主要用于人的城市化与土地制度研究。对于这个“事关中国改革方向和发展命运的重大问题”,华生谈兴甚浓,有好几次,他戴上黑框眼镜,轻声读起新著《城市化转型与土地陷阱》中的观点,那一刻,华生的愉悦感如此真实地流淌出来。

  华生开列了一份未来数年的课题单:国资改革;收入分配;反腐败的经济学维度;当今中国的问题和主义。“这些课题很复杂,涉及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很多层面,这逼着自己去学习。”华生希望,他的学术生涯是从现在才真正开始。

  华生的成功就源于他一直在路上。就如他对学生们常说的:人生是一场接力赛,优秀不取决于某一阶段的领先,而在于持续的努力向前。

  在当下社会,“独立学者”,这四个字很重很重。

  心喜欢生

  五十知天命。有一天,经济学家和文学家的目光相遇了。

  七年前,54岁的华生和50岁的铁凝结婚了。才华横溢的铁凝记住了90岁冰心老人的话,“你不要找,你要等”。华生则相信冥冥之中的缘分。

  有一次,华生与铁凝去江苏金山寺玩,有一个匾上篆刻着4个字“心喜欢生”,其实应读为“生欢喜心”,但误读起来也别有意味——你的心喜悦了,欢乐就生出来了。

  跟华生聊开了,他也会兴致颇浓地讲些趣闻和故事。华生说,青年时期脑海里曾闪现一幅荒诞的画面:“五十多岁的时候,一手牵着小寡妇,一手牵着小女儿,一起散步。”说完,他赶紧补充,“因为在小说里,小寡妇都很疼人。”

  在交谈中,华生对铁凝的称谓是“我老婆”,“确实,我们特别好,越来越好”。华生的笑容甜蜜而真切,有时还带着一丝羞涩。他娶的这个很疼人的女人是家喻户晓的中国作协首位女主席。

  由于共同经历过时局的震荡,华生与铁凝格外投缘。另外,两人都是“爬格子”的,对文字和名声都格外珍惜,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。

  万一和中央委员的妻子发生争执,会是什么情形?“当然是我让步。第一,我从不会挑起事端,第二,永远是我让步,但不是说没有原则。实在不行,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嘛!”华生哈哈大笑。

  “我老婆有句治家名言:小事她做主,大事我做主,但家里一般没大事。”

  “铁凝在家有说你很绅士吗?”,华生想了想,“她说我尊重女人”。华生脾气好的本源是基于对人的尊重,这一定与他青少年时期的曲折经历有关。

  夫妻俩也有浪漫的时刻。每天晚上快11点时,两人会不自觉地放下手头的工作,倒上一杯红酒,天南海北地聊天,交流彼此的看法,“365天基本上天天如此,如果是节假日,还会延长。”

  默契的是,两人从来不会聊对方手头的工作。不过,一旦知道铁凝有新作品,华生肯定会悄悄找来读:“我得看看,她作品暗讽的社会角色里,是否也有我自己的影子。”

  女儿的到来更是珍贵的礼物。给孩子做心脏手术的时候,华生出差在高铁上。几个小时后,电话过来了,铁凝一个字还没说就放声大哭。华生心里一惊:是不是手术出了问题?幸好,铁凝缓过来呜咽着说:她没事,手术很成功。

  名人自有烦恼。2012年,在母校东南大学建校110周年庆典之际,华生携夫人铁凝联名捐出1100万元。不曾想到,事后,有传言把当时上市公司的30亿市值等同于华生的身家,更有人将脏水泼向铁凝及其父母。

  再提此事,华生有些无奈:“其实,当时根本没多想,进入东南大学是我人生的转折点,我对母校怀有很深的感情,现在自己有这个经济能力,人家上门来邀请我们夫妻俩参加校庆,我就说咱要去就别空手,捐这么个喜庆的数吧,给困难同学做贫病救济基金。”

  对于做慈善,华生说那是自然而然的事,他相信利己和利他都是人之本性。

  华生夫妻俩有过共识,不主张给孩子太多,除非事业需要,“过多的财富不是好事情”。目前,两人都有各自的事业,主要的精力不是做慈善,“肯定会有一天,会慢慢从事业方面退下来。那时的主要工作,就是如何处理财富。”

  什么是成功?华生想了好一会,似乎没有现成的答案。他淡淡地说,自己现在还活跃于学术前沿,社会对自己有需要,家庭幸福,当然算是成功的。但他也不否认,自己还有很多未竟之志,“人生这恐怕是不可避免的,这也是不断努力的动力。”

  每个人都有梦想燃烧的时候,但终有一天会归于平静。对于百年之后的安排,华生想得很通透:“骨灰就埋在自家的树下,连骨灰盒都不要,不给后人留下麻烦。”

  真到那一天,时代会给华生们书写墓志铭。